跨學科研究如何打破「無聲的壁壘」？她用三年尋找答案
「港科廣er說」
信息樞紐計算媒體與藝術學域
2021級博士候選人曹孛嫣
直播間里，聽障主播的手語如舞蹈般躍動，屏幕上的字幕飛速滾動；虛擬相親角，文字與表情符號組成跨越聽覺鴻溝的對話……科技正在一點點改寫聽障者的世界。我們本期「港科廣er說」的主人公——香港科技大學廣州先導計劃博士候選人曹孛嫣已從事無障礙與人機交互研究三年有餘，如今，她還在繼續探索如何用技術為聽障群體搭建與社會溝通的橋樑。
從在物聯網領域的迷茫學生，到聚焦聽障群體需求的跨學科研究者，曹孛嫣的科研之路充滿曲折與覺醒。她以「共情」為研究底色，揭開聽障群體在數字時代的生存圖景，前不久其成果被《中國青年報》報道，並引發社會對無障礙技術應用的深度思考。在她的個人敘事里，沒有什麼卷王一路卷上來的「精英」的故事，而是一個普通人逐漸找到自己所愛和內心價值的過程。
破壁：當技術照進「無聲世界」
曹孛嫣的學術起點源於對聽障群體的共情。「我有一個朋友曾經被聽障同學告白過，不過愛情的小苗因為種種原因，還沒開始就被掐掉了。」這件事一直被曹孛嫣記在心裏，她開始思考這一群體的社交需求。根據中國殘疾人聯合會數據，我國聽障人士約有2780萬，相當於全國每50個人當中，就有一個人有聽力障礙。自媒體時代，約會軟件、論壇、貼吧、直播平台為聽障群體拓展了社交圈，解決社交需求的同時，卻也引發了新的困境。
她的研究《Sparkling Silence: Practices and Challenges of Livestreaming Among Deaf or Hard of Hearing Streamer》首次系統性地揭示了聽障主播在數字時代的困境。通過對中國15名聽障主播的半結構化訪談，曹孛嫣探討了他們在直播平台上的動機、實踐與挑戰。研究強調了他們通過直播打破公眾對聽障人士刻板印象的意願，其多樣化的互動方式（如手語、文字、唇語），以及溝通策略與觀眾特徵之間的相互作用。曹孛嫣在文章中指出，這群聽障人士在直播時仍然會面臨許多無障礙挑戰，比如實時字幕缺失、手語顯示窗口過小、多任務困難、特定溝通方式難以與觀眾互動，以及算法偏見影響社交圈等，並提出了改善直播平台無障礙性與包容性的設計建議。該篇研究被人機交互領域頂會CHI'23收錄。
「Sparkling Silence（璀璨無聲）」——曹孛嫣將這個有點詩意的表達用到學術論文的標題里，「我希望他們在我的論文里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串串冰冷的訪談數據。」曹孛嫣告訴我們，「聽障的研究課題讓一群很少表達自己感受的群體敞開心扉，」或許真正的突破不在於無障礙技術發展的高深與精妙，而在於我們是否願意聽清那些「沉默的聲音」。
為突破尋找聽障受試者困難的問題，曹孛嫣決定用小紅書進行招募，出乎意料的是，一天之內有8名聽障人士通過小紅書聯繫了她。「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了他們對於發出屬於聽障人『聲音』的渴求，自己的科研方向是有意義的，他們的聲音需要被聽見。」
在課題採訪中，曹孛嫣摒棄「數據採集者」的身份定位，以平等的對話者姿態傾聽——
來自天津理工的W同學20歲就開始創辦聽障公益講座，科普聽障法律知識，做聽障公眾號，邀請在國外留學的聽障學長學姐來分享學習經驗；M小姐用六種手語在直播間架起聽障人士之間的溝通橋樑，如今的她已經把生意做「出海」；X先生通過跳手語街舞在快手平台上收穫大量粉絲，最近還參與了《說不出的愛》電影的製作……
從一個個鮮活的個體故事中，曹孛嫣感受到一種特別的生命力。
「我雖然聽不清，但是感覺我這一生沒有白白來到這個世界上。」在第一次訪談時，W同學講了這樣一句話，讓曹孛嫣印象深刻。他們向上生長的努力，顛覆了「殘障=弱勢」的刻板印象，也揭示技術賦能的優勢——讓人們平等地表達自我、追求幸福。
參與曹孛嫣課題研究的聽障人士都可以領取「受試費」，但一些受訪者放棄了這筆錢，有人說，很開心有人願意關注他的想法，「還不戴有色眼鏡和我聊聊了」，曹孛嫣的研究讓弱勢群體的聲音被更多人聽見了。
求索：自我重構與社會回聲
港科大（廣州）為每一位學子提供了包容創新的學術環境。曹孛嫣在完成技術研究的同時，也逐漸成長為一名社會觀察者。與聽障主播交流多了，她發現一個細節。「他們互相打招呼時說『找對象了沒』，就像『聽人（聽力健全的人）』問候『吃飯了沒』一樣。」於是，她便以「聽障線上相親」開啟自己第二個課題。
在研究中，曹孛嫣聚焦中國聽障群體在線約會的實踐與挑戰。她發現線上平台通過文本功能促進聽障群體初次接觸，減少對聽覺交流的依賴，從而創造更平等的溝通起點，但算法驅動的約會應用往往無法滿足他們的特殊需求，而社區型平台則提供了更好的支持和信任環境。研究提出需通過技術設計提升在線約會平台的可訪問性與包容性。
然而，這一課題一波三折。
「怎麼可能聽障人相親有困難呢？」當國際評審對這一選題產生質疑時，曹孛嫣也曾陷入迷茫。但最終，她意識到，導致評審無法理解其研究方向的根本原因，是文化上的差異。在重投的文章中，她深入剖析了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再以此為切入點，進一步揭示了中國聽障群體在社交中面臨的獨特困境。這篇題為《Practices and Challenges of Online Love-seeking Among Deaf or Hard of Hearing People: A Case Study in China》論文最終受到評審的的高度稱讚，被人機交互頂會CSCW25接收。
也正是通過這幾篇研究文章的發表，慢慢地，有更多人引用曹孛嫣的論文，並沿着這個方向往下走，研究開始更多從問題轉向解決辦法，開始落地，也有更多人開始關注到聽障群體。
跨界：從「迷路小魚」到科研覺醒者
看上去一切順風順水，但其實作為一名本科畢業直接讀博的學生，曹孛嫣也經歷過迷茫焦慮，包括但不限於換專業、換導師、換研究方向、研究進度卡頓產出慢（論文選題不停的更改或者論文反覆的修改或者被拒）……「讀博可能會經歷的很多困難，我基本都經歷得七七八八了。」
「當時已經過去一個學期，我尚不能用5個詞總結自己的研究方向。」剛入學時，她像一條「迷路的游魚」，在物聯網領域徘徊，但始終找不到自己感興趣的研究內容。然而，通過港科大（廣州）的跨學科課程，她認識了很多不同專業不同的背景，和大家的交流慢慢讓她意識到：學術道路本該是忠於熱愛的選擇。
一場「學術突圍」就此開啟：曹孛嫣向所有能聯繫到的老師和同學提問、搜集可能適合自己的導師信息，以尋求更明確的研究方向。終於，在一次和學長的溝通中，她找到了屬於自己那條道路——人機交互。「我還記得第一次翻開《Affect and Emotion in 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時的場景，甚至感受到了來自靈魂的顫動。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因為想了解什麼而讀論文到深夜，不是因為別人的要求，而是因為我想——這才是研究最本真的模樣。」
回顧這次突圍，曹孛嫣非常想感謝的，是她最初入學物聯網學域的兩位導師：香港科技大學（廣州）物聯網學域主任曾憲國教授和香港科技大學土木與環境工程學系副系主任鄭展鵬教授，「得知我的困惑後，我的導師不僅沒有批評，反而鼓勵我努力探索，曾老師還對我說，『不要害怕，I will always be your backup。』」經過不懈努力，曹孛嫣全新的研究計劃最終得到計算媒體與藝術學域范明明老師和城市治理與設計學域周穆之老師的認可，她也在四位導師的支持下，從物聯網學域轉到了計算媒體與藝術學域。「四年來，我一直走在自我探索的道路上，正是港科大（廣州）融合學科的特點，才讓我的』大跨界』成為可能。在這個過程中，所有老師都以善意托舉着並不成熟的我，還有一眾同學與我同行。」
其實，哪怕在更換導師和研究方向後，曹孛嫣也曾一年多的時間沒有「產出」，她選擇的研究方向也曾被質疑「不是主流」，但經歷過迷茫之後，如今的曹孛嫣已經能更平和面對這些聲音。「外部的評價體系並非我衡量自身的唯一標準，」她希望自己永葆與內心對話的勇氣，循本心丈量世界，正如她在採訪中所說：「希望這一生能誠實面對我自己，不要迷失在外界的聲音里。」這也是她想傳遞給迷茫中的學弟學妹們的信念。
曹孛嫣的故事也是港科大（廣州）貫徹跨學科教育的縮影——當技術理性與人文關懷共振，科研便能超越論文的維度，成為點亮生活的微光。
*部分素材來源：《中國青年報》報道《說不出的「渴望」，技術能聽見嗎》
